《双子杀手》——不是最好的李安，当然也不是最差的
于我来说，李安一直是当代华语影坛中最值得骄傲的导演没有之一。从扎根台湾本土制作的《推手》《饮食男女》《喜宴》华语家庭三部曲，到凭借《断背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两度捧回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再到身先士卒挑战电影技术的边界，“李安出品，必属精品”不止是一句客套话，理所当然也是影迷们的共识——尤其被暑期档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暑期档，试问谁不想去影院看看李安这次在《双子杀手》里头又能整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新玩意儿呢？
不过当《双子杀手》北美刚刚公映时，扑面而来的坏消息还是让影迷们把心揪了起来，IMDB均分5.7，烂番茄观众新鲜度25%，Metacritic均分38分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刚好编剧还是今年因为《权力的游戏》而被千夫所指的戴维·贝尼奥夫，一边倒对电影故事的批评和120帧放映技术的质疑中即使影迷也要偷偷琢磨——安叔这回不会又要重蹈《绿巨人》的覆辙吧……
一直到影片放映结束，走出影院怀疑才终于被打消。他还是他，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李安，当然也肯定不是最差的李安。
《双子杀手》讲述美国国防情报局特工亨利（威尔·史密斯饰），准备退休之际意外遭到一名神秘杀手的追杀，随即展开了一场你追我赶的国际逃亡。在两人的激烈较量中，他发现这名杀手竟然是年轻了20多岁的自己，一场我与“我”的对决旋即展开，而背后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
受到“好电影就是好故事”荼毒成长起来的一代影迷对这个过时老套，更像是属于上个世纪科幻片风格（据说剧本十年前就完成了）的粗糙故事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最长于写实主义路线叙事的李安在《双子杀手》中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故事上，显然只是为了完成技术上的尝试而选择了这个100%安全的纯商业剧本拿来拍摄，上一次他拿到如此商业片项目的时候可是阴差阳错把《绿巨人》拍成了“文艺片”。就像影评人周黎明提到的，这个剧本配不上李安的。
电影最令影迷感到难过的部分肯定是他在文本上个人作者性的丧失，从前那些电影，我们总能看到这个外表儒雅随和大叔内心里中西方文化的激烈对撞，用隐约的批判观点来表达对个人和社会问题的深度思考。看这个被东方含蓄文化熏陶长成的导演用西方电影技巧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表达叛逆的观点一直是大家的乐趣所在。可是《双子杀手》中他想要聊的东西：父权传承、自我认知、克隆伦理和家国思辨，都不算什么新东西，也没讲得太深。在我看来，为数不多的私心就包括克隆人养父最后的那一番独白，换回来的只是无从辩驳的枪击——最起码从这儿你能看出来李安想到没说破的暧昧东方哲学了。
同样也像大多数早期评论提到的，《双子杀手》最令人感动的还是李安作为一个已经可以稳居在功劳簿上的大师，对于电影技术边界的开拓。自打《阿凡达》掀起了3D电影的浪潮，电影界公认算说的上是完美呈现出3D电影特色的也只有《雨果》和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激进的西式电影技术革命不是由斯皮尔伯格，不是由卡梅隆，而是由一个65岁温和的东方电影大师推进，还算蛮酷的。同相对来说有几十年历史相对来说比较保险的3D技术相比，把120帧引入到电影世界里探索的李安无疑是对既有观影习惯的一种“冒犯”。更清晰的画面，更逼真的细节让24帧电影里本可以隐藏于剪辑里的细节通通暴露出来，只能大刀阔斧来从根源上重新探索一门全新的电影拍摄方法。
回到《双子杀手》本身，为了最大限度表现3D+4K+120帧的视觉优势，李安大规模选择使用特写镜头和主观镜头，炫技般大规模海水、天空的风景表现。与寻常24帧动作片用阴影隐藏细节制造氛围不同，如丝般顺滑的120帧电影中通过反经验的用光，即使在深夜的布景里，我们能看到动作里的每一个细节，对演员是一个挑战，对摄影是一个挑战，对被所谓“电影感”一代。即使你再挑剔所谓的故事，也不得不佩服这一对电影技术语言扩展的野心，体谅为什么李安会选择这样一个安全的故事来实现自己的技术梦想了。
观影的角度强烈推荐大家去尽可能的找身边最高制式的影厅来观看这部电影，跟我之前看过的120帧《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相比，60帧的《双子杀手》同样有商场电视广告片里的那种“绚丽感”，但显然还是差了一点点味道。
威尔·史密斯的选角不光只是李安在采访里阴阳怪气的“毕竟已经花了这么多钱做这部电影，演员肯定也要选最大的大牌”，更多的一个技术上的保障。被120帧不断放大的表演细节恐怕不是大多数好莱坞一线明星可以驾驭的能力，更为关键的是电影中李安重新打造的那个20岁版完全由CG威尔·史密斯同样需要一个老戏精来成就。传说这个造价比威尔·史密斯片酬更贵的CG角色在真假对打里和面部细节里都几乎达到了想象中真人CG历史上的最高水平，想必之后再聊起CG人们不会再只把咕噜姆拿出来说事了。也许下一次看到真人CG技术，就是在电影下映后才被点破角色是由CG出演的那一天。
虽然没有当面说破，《双子杀手》还是习惯被大家称为李安在《马尼拉之战》五年筹备受挫之前对电影技术一掷千金的“任性”练习。《马尼拉之战》更像是我们想象中属于李安的那种电影，拳王阿里和乔·弗雷泽的拳坛史诗既有“震撼马尼拉”的动作场面，也有相爱相杀好友一生羁绊的人文思考。就像他在采访中提到的“人的脸比千军万马好看，比动作好看，比科幻好看。动作看不清没什么了不起。而我们花了一辈子在读人的脸上，眼睛只是一个镜头，我们说用心看不是用眼睛看，我们的心是怎样一个活动方式？我们可以感受到别人的感受，他不需要演，你就能知道他内里的感觉。”而120帧的表现形式，正好为他圆一个把脸拍好的夙愿，一场苦心积虑的练兵。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时，62岁的李安忧心忡忡，他最怕的是这个世界下一部120帧电影仍然是由他拍摄的——结果事实还是没有超出他的想象。他所面对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所谓“枪打出头鸟”，面对的是观众对电影本身的失望，业内对这项技术意义的质疑和投资人对下一部电影的信心。但是他还是拍出来了，毕竟“有的鸟来到世间，是为了做它该做的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
李安值得。